幾天前一個罹癌十二年的好朋友往生了。上個月最後一次跟她見面時,她說跟姐姐鬧翻,她很不能諒解姐姐為什麼在自己身體快承受不住時不願意來店裡幫忙,其實自己會開店做生意,也是為了照顧姐姐一家人的生活。事情至此,她決定不再管姐姐,等店裡收入打平,她就要結束營業,去旅行。她往生前,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跟姐姐冷戰,沒有機會和好。

剛聽到她離開的消息,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打坐,送出祝福,希望她去到一個有光的地方,從此自由無憂,我看到她的臉很平靜,一直對我笑。但這幾天,我發現自己的心快要炸開了,身體裡藏著一股巨大的憤怒,開始對很多事不耐煩,甚至覺得生命只是惡意一場,沒有任何事能安慰、修復、持續。永恆既然不存在,這世上發生的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而我身在其中,經歷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我知道我離開我自己了,我又掉進這個黑洞裡,這裡有很多不公平、疑惑、妄想、批判、責怪。在這個洞裡,總是只有我自己,沒有別人,沒有人懂這個我,這個我也不想跟任何人建立關係。

這是個我很熟悉的地方,以前我長期居住在這裡。小時候爸媽分居,我覺得是我自己照顧自己一路長大的,我告訴自己我不需要任何人也可以活得很好。我聰明、有能力,我參加各種比賽拿獎,所有的老師都喜歡我,即使同學們暗地把我的作業本丟進垃圾筒,即使心底藏著一個家庭破碎的祕密,我挺直背脊一身傲骨,決不顯露我的自卑脆弱,我對一切沒有感覺,我活得很好。

我不愛表達感受,我不會說我好難過、我好生氣、我好寂寞之類的話,我覺得這些辭彙都很噁心,我只說理性的話,我只在乎是非對錯,我懷抱著自以為是的正義,不管任何事我都找得到角度昭告天下我是對的,他是錯的。

在與伴侶的關係中,我也不懂得如何告訴對方我真正的感受,碰到我不開心的事,我都冷漠以對,把門關起來,不妥協、不示弱、不溝通、不聽、不看,我將一切變成一種懲罰,大家都痛死最好。

如果問我到底想要什麼,我說不出來,問我是怎麼了,我也只能說出似是而非轉移焦點的答案。我心底充滿憤怒,對世上大多事看不順眼,我甚至有自虐傾向,不讓自己有好日子過。我像上癮般地想像自己闖紅燈,上高樓,跳下捷運的月台。

我討厭心靈這字眼,我認為它虛矯做作,直到我和tara做心理諮商,我都不想承認這是與心靈有關的治療行為,我引以為恥。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我的這些念頭都是因為我不敢深入自己、觸摸自己的傷痕。我跟他人、跟世界那支離破碎的關係,其實是反映我跟自己支離破碎的關係。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就遺棄了我自己。我不感覺自己,因為一感覺,就會心痛,而我沒有勇氣看見一個傷痕累累的自己,我也沒有能力感受那個心靈上的痛。

我來自什麼樣的家庭,以如何的一種生存之道生存了下來,這並不是當時的我有能力或有意識做選擇的。在觸及與伴侶的關係議題中,我看見心底那個倔強的小女生,將一切歸咎於自己,認定自己是不值得被愛、不值得幸福、不值得存在的,於是她下意識摧毀自己的世界,令自己受苦,而關係,是很重要的一個形式,她可以藉此推開他人、折磨自己。她不愛自己,也不懂如何愛人。

我又回到這個黑洞裡,但跟之前不同的是,我知道自己怎麼了,我有自覺。我知道我又暫時離開自己了,因為經歷這一切很痛。但生命就是這麼一回事,無常帶來的痛苦不會因為什麼而停止,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傷痛、自己的不被理解、自己的對抗掙扎,在與他人的關係裡,與世界的關係裡,和與自己的關係裡。

聽到朋友跟她姐姐的事時,我記得我告訴她,我和弟弟之間也有一些問題,原本很困擾我,但有一天我突然領悟,因為我愛他,所以那些事情變得不再是問題,我願意承受這個困擾,只要我有能力。她聽了之後回答我,妳比較偉大。我想,我沒有比較偉大,只是我看得見真正的自己。我也看得見真正的她,不是這個在生氣的她,她很愛姐姐,生氣只是希望得到姐姐的愛的一種投射。

而真正的我,也不是躲在黑洞裡創造痛苦的那個我,不是推開伴侶把自己關起來的那個女友,不是倔強自責不值得愛的那個小女孩,不是因為弟弟的困境而抱怨自憐的姐姐。如果我沒有自覺,我就會誤以為那些人格形式都是我,那些是非對錯是唯一真理,而我不愛你了,你也不用來愛我。

和自己的關係,是一切關係的根本。知道你自己是誰,你就能在每次掉到黑洞裡時,還看得見你對自己的愛。看得見這樣的愛,你也才能在關係裡愛。人生短短數十載,也許不能避免地,多少會留下遺憾,沒有人有錯,有錯又如何?如果生命只是場經歷,我選擇帶著覺知地經歷我自己、每一段關係、還有這世界。



love,
m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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